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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色漸漸暗下來,夕陽卻還在山樑上燃燒。
旬日要塞透着一層昏紅而腐朽的血光,像是妖異的火蓮。
白衣士子到達要塞時,樣子很狼狽,頭上的板冠掉了,臉上不知道在哪裏磨趁了一道血痕,手上的細劍沾滿了污泥,身後的糧草只有五輛了。迎接他的是個略顯臃腫的朝歌青騎,這人不是風輕夜,不論是真的還是假的都不是,之所以這樣篤定,是因為在出去城時蒯無垢曾經在人群中遠遠的見過風輕夜一面,雖然僅僅是驚鴻一瞥,而且風輕夜也並沒有看向他。
年輕而莽撞的三等男爵站在那人身旁,他只關心糧食。
三等男爵皺眉道:「還有兩車呢,為何不在?」
蒯無垢的名字叫無垢,現在卻是渾身污垢,然而就算如此,他仍然把腰挺得筆直,神情也是那般懶洋洋的,他微笑道:「我能活着走到旬日要塞,已經是三生有幸了,你們能得到五車糧食,也應該感謝昊天大神。畢竟,我只有一個人,一把劍,而被你們逼離要塞的人卻有成百上千。」
是的,他被劫了。
就在刑洛率着一百騎兵離去後不久,那些看上去膽怯而骯髒的老鼠們把他團團圍住了,在那一刻,綿羊變成了餓狼,麻木化成了兇狠,他們大叫着衝上來,扯開麻袋,捧着黃澄澄的粟米往嘴裏塞,邊塞邊笑邊哭,仿佛餓了一千年。
白衣蒯無垢是個仗劍走天涯的人,他周遊列國時,見過不少飢餓的奴隸,但卻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瘋狂的場景。於是,他拔出了腰上的劍,想把帶頭的那人耳朵削掉一隻以示警告,結果卻被人像擰只小雞一樣擰起來。幸好,遙遠的地方突然響起了一陣號角聲,那些正準備把怒火發泄在他頭上的人聽見了號角聲,齊齊的怔住了,就像一具具石化的雕塑一樣,下一個瞬間,他們便又變回了老鼠,慌不擇路的向四下里逃竄。要不然,別說糧食還能不能保住,怕是連他自個的小命便就此交待了。
真是一場危險的旅程。
旬日要塞並沒有陷落,雖然它殘破的讓人心悸,放眼看去,到處都是戰火帶來的創傷,坍塌了一半的房屋,街道中遍佈着碎石,搖搖欲墜的泥巴牆,被火燒得烏黑的城牆,插滿了箭的箭塔,破爛的鎧甲,滿身傷痕的士兵。
老鼠從那坑坑窪窪的街道中竄過,一點也不怕人,一支羽箭從天而降,把它射翻在泥水潭裏,一名魁梧的士兵從牆頭上跳下來,提着它的尾巴,嘴裏嘀嘀咕咕:「不錯,不錯,可以煮上一鍋湯了。」
「唉,這便是號稱永不陷落的旬日要塞麼?曾幾何時它是何等的風光啊。」
蒯無垢語重心長的感嘆着,此刻,他騎着一匹跛腳馬,跟隨在那個肥胖的人身後,三等男爵騎着高頭大馬走在他的身旁,一臉的陰沉。至於他那匹雪白漂亮的白馬去了哪裏?很不幸,它被一名看上去很強壯的逃難者搶走了,時至如今,他還記得那人冷笑着的臉。
天之道,盜亦有道啊,他們只拿走了我的馬,卻沒有取走我的腦袋,我是否應該感謝他們?
蒯無垢悶悶的想着。
沿着積滿髒水的街道走向軍營,一路上,三三兩兩結伴而行的士兵們都對他們行着默而無聲的注目禮,不過,蒯無垢卻知道,這些士兵是在向他身後的糧車致敬,他們的目光是如此的飢餓,與那些盜亦有道的強盜沒什麼兩樣。
狹長而破敗的街道里飄着令人作嘔的味道,像是陳積了千萬年的陰冷雨水,突然暴露在了烈日之下所散發出來的霉爛味。蒯無垢沒有捂住鼻子,因為捂住了也沒用,滿城都是這種味道,離軍營越近,這種味道越濃,熏得人頭暈眼花。
這是,死亡的味道。
蒯無垢皺了皺眉,嘴巴上的小鬍子往上翹起來,濃密的鬍子把鼻孔擋住了些許,臭味不是那麼濃了。他正想笑一笑,卻轉眼看見了城牆上那些飄來盪去的頭顱,一排又一排的頭顱像是南楚的葫蘆瓜一樣,只不過,它們並不是生長在瓜藤上,或是人的脖子上,而是被插在戟尖上。他的眼神極好,甚至看見戟杆上,那些乾涸的、烏紫色的血條引來了一群群嗡嗡亂叫的蒼蠅。
把目光放得更遠,那裏是要塞的另一面,黑壓壓的禿鷲像是翻滾不休的雲層。
這哪是人間啊,簡直就是地獄。